【金鞭溪客栈的菜】招牌|清蒸排骨 不知醉
一、归
他望着客栈牌匾上五个鎏金大字，垂下眉眼轻轻勾起唇角，随即提了提包袱迈步跨进去。
客栈里还似他离开时生意红火，客人们或三个五个聚成一桌喝酒吃肉好不热闹，或舀上一把花生米谈论着江湖上的名人轶事，伙计们或忙着招呼客人或脚步稳健托着菜盘穿梭。
他进过许多客栈，都没有进这间时有归属感、如见故人喜不自胜。
客栈的老板娘站在柜台后面左手一把红木算盘拨得噼里啪啦响，右手提笔在账本上勾画，头也不抬地问道：“客官是打尖还是住店？本店菜品齐全童叟无欺、住店的话上楼左转第二间。”
青年男子轻声一笑，回道：“在下既不打尖也不住店，敢问老板娘故人住所可还在？”
熟悉的声音这般猝不及防闯入耳中，拨算盘的声音一停，老板娘撂下算到一半的账本抬起头来眼睛都泛红，忍了又忍泪终究还是在笑容之前落了下来：“当然还在！”
“好久不见，莎丽。”青年男子许久没有这般在人前毫无防备地微笑，眼底也微微湿润。“我可不像某些人只留了封信说是四海浪迹、看尽天下风光就不告而别，几年也不知道回来看看。”莎丽隔着柜台朝他胸前重重捶了一下，随后抹净眼泪，笑着道，“你总算是回来了。”
她推着一身风尘的青袍男子上楼打开那间专属他的房间，“你的屋子可一直给你留着，每天都有人来打扫，生怕你这个游子哪天回来没有地方住。”
青袍男子环顾四周，屋子的摆设与他走之前并无太大差异，只是靠窗的瓷瓶里插了几支应景的梨花，他按捺下心底翻涌的感动：“多谢你们。”
尽管他知道，凭着他们的关系这句话并无必要，他还是想要说出来。
“行了行了，你赶路怕是也劳顿至极，你先行沐浴。我去吩咐后厨给你做几个菜，等晚上大奔回来再给你接风洗尘。”雷厉风行的老板娘知道他想说什么，边抬手制止，边从柜子里取出一套崭新的青色长袍放在床侧边嘱咐着他，说完便疾步走出屋子顺便关上了门。
青袍男子伸出的手停在半空，话梗在喉中到底也没说出去，他半晌笑着摇了摇头，她果然还是这个性子，若再说下去倒是他显得生分了。他取下腰侧用白布层层缠绕的剑，横放桌上。随后回身去取床侧的新衣裳，准备按着老板娘的吩咐先洗个热水澡，目光一触到衣裳上熟悉的花纹和针脚，他心底那些难言的感动瞬时就涌了上来，这般铁骨铮铮的男儿也不免红了眼眶。
等老板娘端着托盘进来，正见男子换好一身新袍子、挽好发冠，她一样一样把菜取出来摆放好，瞥了他一眼随口道：“先前我还与蓝说过这袍子裁剪地稍小了，她却说你出去定会消瘦，按着平时身量裁剪会略显宽松。果然还是她说得对，这衣裳穿你身上正好。比你换下来的那件旧袍子强多了，你现在走出去指不定有多少姑娘想着投怀送抱呢！”
青袍男子随手把一柄素白的扇子插进腰后，微微苦笑：“你可别拿我说笑了，我这一无所有怎会有姑娘愿意嫁。再说我孑然一身惯了可不愿意连累姑娘和我四海为家。”
“不愿就不愿罢，索性除了我们几个也没人非要逼你成亲。喏，你最爱吃的清蒸排骨，上回蓝兔来送衣裳顺带送来了两坛瑶光酒，给你留了一坛，要不是我偷偷埋在树下早就被其他人给顺走了，外面的酒怎么着也没有自己酿的好喝！”
“可不是，紫云冰魄亲手酿制的女儿红和瑶光酒怎能是寻常粗酒比得上的，青光真是三生有幸。”青袍男子眼眸含笑，端庄儒雅地拱手作揖。
老板娘一把架住他的手臂，轻轻拍打他手臂一下：“这会花言巧语倒是多了，我楼下账本还未算完先不陪你了，用完后先歇会罢。”莎丽退出房门着急往楼下柜台去，走到一半才想起忘记提醒他瑶光酒喝多容易醉，但转念一想他也不是嗜酒之人就作罢了。
青袍男子提起酒壶倾倒了杯酒，酒色清澈、味道醇香，他很久没喝过这样浓郁的酒，一时贪杯多喝了几杯过瘾，这才打量起桌上的菜，他鲜少提起他自己的喜好，只是仅有的几次相聚他在清蒸排骨上多动了几次筷子，他们却都记住了。
“难为他们了。”他笑起来的模样很耐看，清俊的侧脸上隐隐有绯红之色。
青袍男子执筷从青花瓷盘里挑了块小巧的排骨，在熬成乳白色的浓汤里蘸了蘸，入口之时却愣了愣：“……这味道？”他细细咀嚼了几口，望着那盘色香俱佳的清蒸排骨牵起嘴角，却说不出那笑容里到底是苦涩多些还是回忆多些。
他不知滋味地将那半块排骨吞咽下去，忍不住又夹起一块，恰似当年熟悉的味道。
“好酒！”一杯见底，他低声轻笑，“要是让大奔知道我把这上好的瑶光酒喝了，估计又要吵着与我打过了……酒虽是好酒，可我这酒量也不差啊……”他略显茫然地抬起头，“我到底还是醉了罢，不然——怎么好似看见娘亲了？”
二、梦
“青光一脉，讲究的是身法迅疾、以快制敌，用剑手指灵活、手腕松活，不可死死握住剑柄。”一身素色长袍的青年男子扬起手中木剑打在小少年的手腕上，小少年吃痛却咬着下唇没有喊出声来，他依言减轻了手劲，便听得娘亲唤他们吃饭的声音。
“你要记着手指放松但松而不空，一与剑始终相连，呼吸自然深长，今次练得不错，去吃饭罢，莫让你娘亲等急了！”青年男子拍拍小少年的肩膀，看他有模有样地把桃木剑插在背后欢喜地奔向那个等在门前的温婉女子。
练功练得满头大汗的小少年扑进女子怀中，软糯地叫着娘亲，瞥着缓步走来的父亲快速挽起了衣袖，扯动女子的裙裳下摆示意她看自己被父亲木剑打得通红的手腕：“娘亲娘亲！你看爹爹又把跳儿手臂打得青紫了，若不是娘亲唤我们回来用午膳，跳儿明日就没有力气练剑了！”女子取出一方折叠好的手帕，蹲下身来轻柔给他擦着汗，瞟了一眼就快到身前的男子，明眸里笑意满满：“那跳儿告诉娘亲，你想让娘亲怎么帮你报复回来啊？”
青年男子闻言一愣，无奈摇着头。
“娘亲做的清蒸排骨一块也不给爹爹留，全要吃进跳儿的肚子！”小少年皱着眉头，半晌眼睛滴溜溜地转，刻意压着嗓子贴在女子耳边说道。
这进到男子耳中依旧清晰的稚嫩话语，令他不怎么愉悦地看着女子，眼中的意味便是告诉她“我吃醋了”，却见女子的目光仍旧黏在自家儿子身上，对他视而不见。
“你怎么知道娘亲做了排骨啊，我今早可是没告诉过你我要做什么的。”女子捏捏小少年的鼻头。小少年挣扎着从他娘亲的掌下逃出来：“当然是闻出来的！娘亲做的排骨最浓香，我可是隔着好远就闻见啦！娘亲你可要站在我这边呀——”
被晾在一旁的男子负手轻咳两声示意了自己的存在。
“……爹、爹爹。”小少年身子蓦地僵硬无比，嘴角的笑容还未隐藏起来就用余光看见了不知何时就站在他身后的父亲，他一把抱住了男子大腿，“爹爹，娘亲给我们做了排骨，我们赶紧进屋趁热吃吧，过会凉透就不好吃了！”
男子睥着挂在他身上的小少年，朝女子挑挑眉。女子眉眼弯弯：“跳儿你方才不是还让娘亲站在你这边，说是一块都不给你爹爹留的么，怎么，这么快就变卦啦？”
小少年软软的脸蛋羞得又红又热，眼神飘忽着无力解释：“哪、哪有，我只是、只是和爹爹闹着玩，爹爹才不会和小孩子一般见识对不对？”
“罢了罢了，你这孩子总能说出理来，看在你娘的面子上，这事就算了。”青年男子一把捞起小少年让他在臂弯坐稳，另一手揽过妻子一同进到屋里去。
山间舒爽的风从半开的木窗外徐徐吹进来，清蒸排骨的味道扑了满面。
小少年眼巴巴盯着母亲为他添排骨的勺子，“娘亲再多加两块嘛，你给爹爹盛了好多，跳儿才有三块。”女子舀了汤淋在碗里，男子趁机说道，“下午还要练功，吃得太饱不容易活动，你这么小也不怕吃胖么，你娘亲和我都不是贪吃的人，怎么生出你这个小馋虫？”
小少年眼看着他爹又夹了排骨放进自己碗里，敢怒不敢言，只得委屈地望着自家娘亲。女子看他满脸愤愤不平，便安慰道：“你爹说得也不全错，锅里还有，娘亲给你留着不让他偷吃。”
“还是娘亲最好啦！”他抱紧自己的碗，趁着娘亲不注意对男子吐了吐舌头，“娘亲，前些时候下山我们在镇子里吃的清蒸排骨为什么和你做的不是一个味道啊？”
“我这汤里面可是加了几味名贵药材的，当然和客栈里吃到的不同，我的手艺也就你和你爹才有口福呢！”女子含笑的面容如泛起涟漪的河水渐渐模糊，声音似乎也在风中湮没。
再次清晰起来便是她护着怀里的少年拼命奔逃，直至暂时甩掉了死敌，她拨开丛草，露出错综复杂的树根，那下面俨然是事前挖好的洞，她将少年放在其中，用力抱了抱少年将青光剑放在他身边：“跳儿，娘亲要回去帮你爹爹了，你记住以后你就是青光剑主，凡事皆以天下大义为先，走正道行正事。”她轻轻亲吻少年的脸庞，眼中是破釜沉舟、无人能阻的坚决，“娘亲若是不来找你，你绝不能出去，记得么？”
少年一惊，下意识揪紧了娘亲的衣袖：“娘亲你一定要和爹爹来找我，一定！”陌生嘈杂的脚步声渐渐逼近，女子眼神骤然变得凌厉，她当即将少年往里一推，同时用丛草掩住洞口，厉声道：“记着娘说的，千万不要出来！”
少年吓得小脸发白，他从未见过娘亲这般疾声厉色的模样，却担心着悄悄爬出树洞，扒着缝隙朝外看。女子迎敌而上的顷刻间，手中长剑嗡鸣出鞘！
他鲜少看见娘亲使剑，虽不似父亲的身法迅速却也剑剑刃血。她早便用尽了气力，如今也不过是强弩之末、苦苦支撑罢了。她浑身染血却始终不肯回头，毫不犹豫往远处跑去。
草丛后的少年死死捂住嘴，任眼泪肆意流下来也不敢哭出声。
“锵——”那把剑重重落地，沾了混着血的泥土。
三、醒
“啪——！”清脆地一声响，将他从睡梦中惊醒，脸上湿漉漉地，他随手一抹竟是发现流了满脸泪。那些被他深埋在灵魂深处的噩梦在酒的刺激下猝不及防翻出来，在没有一丝光亮的黑暗里，空气都充斥着压抑，他深深吸了口气，将那些翻涌不息的情感强压下去。
“是这屋里传来的声音啊，灯怎么还没点起来？”窗户上映着一簇橘色的烛光，老板娘的声音缓缓传来。青袍男子不动声色地擦净脸上泪痕，动了动略显麻木的手臂，起身循着记忆翻出柜子里的蜡烛擦亮，这才回道：“莎丽，进来罢。”
“你这是做了甚么，连酒盅都打翻了？”老板娘没瞧见他有些闪躲的眼神，方进来就瞥到地上七零八碎的瓷片，桌上还有一小滩水渍。她上前拎了拎酒壶，一脸惊讶：“喝光了？我本来还以为你不是个嗜酒之人，也就没提醒你这酒三杯下去必醉无疑。”
“你真该提醒我的，一时贪杯便多喝了几杯。”青袍男子一愣，心中微苦。良久，他望着桌上还剩下的几块排骨犹豫着问道：“莎丽，那……清蒸排骨里面可放了其他入味的食材？似乎与原来的滋味不太相同。”
“咦——你发现啦，”老板娘回过头来瞧了他一眼，取过角落里放置的簸箕将瓷片收起来，“我叫后厨往里面放了几株药材，有活络经脉、滋补身体的效用。”
原来如此，他记得当年娘亲做的清蒸排骨也是放了药材，念及此，青袍男子轻轻笑了，眼中映着烛火的光亮，侧脸看起来格外温柔：“难怪味道如此相似，我幼时娘亲经常做这道菜，也会放上些补身的药材。这滋味一别十几年我还以为此生再难尝到，想不到歪打正着了。”
老板娘闻言愣了一愣，这还是她头一次听见这人说他自己的事，紧接着弯起嘴角：“我记下了，下回清蒸排骨里放些药材入味，以后有想吃的直接告诉我就行。”她顿了顿，不放心地添上一句，“你可得记好了，你如今再不是孤身一人要时刻担心背后的敌人和刀剑，现在你的背后有我们。你向来是个自己能拿主意的，但有些事憋在心里久了就算你再怎么洒脱风流心里总是有负担的，不妨放下？瞧我现在果真是被这些日常琐事给影响了，难怪大奔总是抱怨我话多，他听说你回来了直嚷嚷着要伙计们代他开坛女儿红替你庆祝，你酒醉刚醒还是别喝了。”
往日种种已然过去，他也无需再沉溺其中，身上常年沾染的阴霾悄无声息地消散，过往终能付之一笑，他笑道：“这酒是喝不成了，还是等有机会我请客栈兄弟们喝一顿，到时莎丽你可不许再拦着了。”他帮着莎丽将桌案上的酒菜收拾好，吹熄了蜡烛，跟在莎丽身后缓缓下楼。
途经转角，他忽然停了步伐，楼下那个穿着粗布蓝衣的汉子正背对着他一脚踩长凳，别人都是大碗喝酒，只他身边放着一壶茶水，他一手端着茶碗喝水，喝完直接拿袖子一抹嘴跟喝酒一样的豪迈，张口便来：“就俺媳妇酿的女儿红，也只有兄弟们有这个福气啦，要不是俺大奔戒酒了，哪里轮得上你们！”
他怕是没注意到对面伙计像是吃饭被噎住的表情和飘忽着往楼梯瞅的目光。青袍男子剑眉一挑，再看他前面老板娘强忍着怒气的脸，幸灾乐祸地想着这糙汉子又要被修理，若不是现下天气还不怎么暖和，他真想掏出扇子挥两下。
“大奔！谁教你带着伙计喝酒的，是不是上回的教训还没让你记住！”熟悉的河东狮吼在耳边炸开，那糙汉子的动作一顿，赶紧放下脚悻悻转过身来朝着怒气冲冲走来的老板娘赔笑，还没忘了瞪伙计们一眼：“这不是今天高兴嘛，你们都听到了没，下回我让你们喝你们也不能喝！”
他顺着楼梯看过去，瞧着那身熟悉的青袍，没皮没脸的笑容终于收敛了几分：“兄弟，你小子可终于回来了，回来就不走了吧？”
十年忍辱负重，他的性命悬在刀尖之上，每时每刻都不能放松。生死、尊卑、侠者还是邪道，无数的路在他脚下，一步走错就是万劫不复;是非曲直亦或是忠奸善恶，也皆在他一念之间，他在那片黑暗里终究还是见到了光。十年后，会有人担心他的安危，等他回家，这已然是他这辈子最大的幸运了。
他笑着稳步走过去:“不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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